爱尔兰都柏林圣三一学院交换感想——A fanatic heart
尚闻一
一、我所见到的爱尔兰
与爱尔兰的邂逅,实在是一次命运安排的无比幸运的逢见。一直以来对这个僻处欧陆西陲的文明极有好感:矫然不群的凯尔特文明底色,一千六百载年天主教会的骄傲传统;爱国主义的热血炽烈,现代主义的荒诞抑郁;加上一年四季永远从大西洋吹来的西风,和爱尔兰威士忌的酒香。带着这些浪漫的幻想,我在大三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便踏上了去往翡翠岛的旅程,开始了为期四个月的交流生活。
在一点点验证浪漫的想象之前,爱尔兰带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宁静与平和。穿城而过的利菲河将静美映在眼底,教堂悠长的钟声将安宁送入心头。爱尔兰的生活节奏并不快,即使是最繁华的都市都柏林也是如此。锻炼的青年与遛狗的老者在街巷间穿行,他们和街边树旁毫不怯人的雀鸟一道,享受着翡翠岛的一切。另一个初印象则是当地人的洋溢的热情:刚到翡翠岛的我处于适应期,千头万绪的琐事不免有些烦躁,阴冷的天气也让人有些低落。一天骑着刚买的二手自行车在都柏林大街小巷间穿行时迷路,淅淅沥沥的雨水加上萦绕心头的尘虑,不由得想起“若乃阴陵失路,钓台斜趣”这样的句子。然而正在一个路口刷Google map寻找定位的时候,一辆车忽然停在了路旁,车窗摇下,一个中年大叔询问我是否迷路。在我有点语无伦次地讲了我的情况之后,大叔耐心地讲述了去往我的目的地的详细走法,然后在我骑车转身离去后才启动了汽车。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随着一点点了解都柏林,这样的迷途成了罕事,但接受素昧平生的人的帮助和温暖却从未停止。甚至有一次在街上走着,便有人伸出手掌邀我击掌致意,有点惊讶地接受后,接着就不由自主泛上微笑和十分的好心情。
都柏林利菲河的日落
而除了感受爱尔兰皮肤上的温度之外,我也试着聆听爱尔兰皮肤下的脉搏。第一个月就精读了一本《爱尔兰史》,然后则是读着文学巨擘们的作品,与每日的所见所感相互印证。爱尔兰长期处于英国殖民状态,20世纪初又是战火连绵血雨腥风,因此我一直担心爱尔兰对英国的民族仇恨仍然延续,在言及英国的时候也如履薄冰,生怕触及民族主义的隐痛。不过随着了解的深入,特别是在克伦威尔四个世纪前屠杀的城市德罗赫达、与市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聊天时他说“我们已经释然了,如今我们生活在平静之中”,在这片安宁的土地上已经早已不是“great hatred, little room”的境地了。不过仇恨瓦解冰释,有一些很可爱的厌恶感却依然存在:5月25日爱尔兰堕胎法案公投,反堕胎的一方在大街上张贴的广告文赫然写着“在英格兰,每五个婴儿就会有一个被流产,不要把这件事带到爱尔兰。”
拙译的叶芝《在本布尔山下》的如下一段即是历经四个月后,我对爱尔兰的印象:
“歌唱田地里辛苦劳作的农民,
歌唱乡野间勉力奔驰的士绅。
歌唱修士清贫守贞的圣洁,
歌唱酒徒遥荡恣睢的笑谑。
也歌唱那欢乐的贵妇王侯,
纵使已然历经七百载春秋,
他们的尸骸早已零落成尘泥。
把你的心绪投向光荣的畴昔,
如此我们在那些未来将至的昏晨,
才会依然是不可征服的爱尔兰人!”
圣帕特里克节游行
这便是我所见所闻、所知所感的爱尔兰,一个交织着虔敬与肆意、宁静与炽烈,背负着厚重的过望,凝望着梦幻的未来的地方。我想,去认识一个文明的过去与而今,领略她的风采、倾听她的心跳,甚至让这个国土逐渐成为自己的第二故乡,正是交流生活最宝贵的收获之一。
二、课程与学术
爱尔兰的教学风格与英国基本一致,始建于都铎朝1592年的都柏林圣三一学院也有着很强的英式院校的气息。与北大的教学方式整体上是相似之处远大于不同之处,习题课、小班讨论的模式是完全一致的,学期中的课程作业和期末闭卷考试的形式也差相仿佛。最大的不同大概是相比于北大高密度的课程,圣三一学院的课程量要小很多,大量的功夫需要花在平时的阅读和作业;此外,期末考试和平时作业给分也要苛刻太多,100分满分的评分标准下,70分就是“First class”,而在我请问老师一般“First class”的比例是多少时老师这样回答:“取决于不同的课程,有时候有两三个人,有时候则没有。”
我在交流期间选了四门课程,选满了一个学期学分上限的30ECTS。由于课程量在圣三一学院属于正常框架下的最高值,而课程又比较分散(我选了挂靠在School of Computer Science and Statistics学院下的两门信管的课程和一门统计学的课程,另外选了历史系的一门历史学课程),因此学习压力并不小。每周基本都是在周中的课余时间泡在图书馆阅读论文、史料,写日常的小作业,另外每门课程还各有两次大作业/Pre/论文。以这样的节奏度过一整个学期,学业上的进益诚是匪浅的。
而另一个直接的收获则是语言能力,我的四门课上没有一位中国同学,因此一切的交流和请教都需要以英文进行。两门信管的课程我还较能应对的来,但历史学的课堂讲授中,老师舌灿莲花,花团锦簇的用词起初听来还有些吃力;而统计学的课程里数学术语更让我时常感到困惑,在询问时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如何表述我的问题的情况在起初的一个月里极为常见。最终一点点找到节奏,做的几个Pre也顺利完成。其中首先要感谢老师们的悉心指点,然后也要感谢自己厚如城墙的面皮,敢于以夹缠不清地表述几乎每节课都下课缠着老师答疑了——如果在交流学习中我对自己十分满意之处,那么也正是这一点“永远敢于厚着脸皮提问”了。
圣三一学院
期末考试足足绵延四周之久(因为秋季学期之后没有考试,全部等到春季学期结束后考),我选的课程全部为闭卷考试,一般的形式为在2-3小时(取决于学分)的时间里,从给定的4-6道题目中选择3-4道作答(历史学则是从12道题目中选择3道)。由于往年题都公布在教学网上,再结合自己的课堂笔记和整理的材料,进行期末复习的方向是容易把握的。但是由于要复习的范畴着实广泛,需要准备的内容也非常繁杂,因此,如果想要努力争取一个比较好的分数,期末季的压力相比于北京大学并不算小。
除了课业的学习之外,圣三一学院就校内与校外的讲座、workshop等也有很广泛的资源。在交流期间我参加了数字人文的两个workshop,也听了各个主题的多个讲座,还曾在爱尔兰皇家科学院旁听了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主办的“爱尔兰与中国”主题的讲座。不过由于四个月的交流时间有点太仓促,完全没有参与做科研,也是爱尔兰交流期间的一个遗憾了。
关于学业,我想最后讲述这个小故事:我在数学课上对一个很帅气的金发小哥印象很深,这位同学上课经常发言向老师提问,是一位才思敏捷的“大神”。后来我发现,在图书馆自习时,几乎每次都能在附近看到他的身影。与无处可去的交换生我不同,他本有无数个去处可以消磨时光,但他却总是选择在图书馆中奋笔疾书——大约越优秀者越努力,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因此,无论在哪里交流学习,若想要利用好其中的光阴,都绝非轻轻松松即可达致。而倘若全力以赴,其中所花费的心力,即令难以直接看到回报,也定然功不唐捐。
校园内的景致
三、生活、旅行与文学
虽然我将在爱尔兰留学期间的主要精力付与了课业和自己的论文,但却一直希望将交换的生涯过得更多彩一点,去更多地感受不同文化背景下的青年人的所思所想,也走出校园之外,走出都柏林郡之外去感受爱尔兰的魅力。
我在学校期间没有加入华人的团体,而是选择加入了历史社,每周二固定花两个小时和同社的本地学生聚在一起谈(hu)天(shuo)说(ba)地(dao),从西班牙内战聊到塞缪尔·贝克特,从曼彻斯特联聊到鸟类的交配……其实历史社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是一个讨论历史的社团,但是却让我感受到了温暖与友谊,也真真切切地认知到了西方文明同年龄段的青年的思维方式。我还曾参加历史社举办的Quiz show,虽然没能拿到冠军,但是在酒吧中昏暗的灯光下,对着眼前的啤酒,听到念题目后奋笔疾书地写下一个个或者会拼、或者乱拼出的历史人物的名字,却还是一份永远珍藏的记忆。
Quiz show现场
除了定期的历史社聚会,我也几乎每个周末都会花一天时间在翡翠岛的各地周游。第一周到第三周的周末几乎游遍了都柏林,第四周格兰达洛、第五周德罗赫达-纽格兰奇、第六周科克、第七周高威-莫赫悬崖、第九周贝尔法斯特、第十三周斯莱戈……从伦斯特的城郭到芒斯特的山谷,从阿尔斯特的海滨到康诺特的莽原,在翡翠岛的四个月里,我的足迹遍布古爱尔兰32个郡的21个。见到了叶芝梦幻的笔触下描绘的“凯尔特的薄暮”,也目睹了乔伊斯灵性的叙述里写下的“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的雪花;领略了从塔拉王庭到野性大西洋的波澜壮阔,也感知了从史前时代到20世纪内战岁月的爱尔兰的前世今生。周六起个大早,简单吃过早饭之后赶到公交车站坐长途车远行,然后披着月光在深夜回到都柏林,成了我在翡翠岛期间生活的常态。
在爱尔兰岛之外,我也曾两度去往海峡对岸的不列颠岛,一次参加学术会议,另一次则是以伦敦为轴旅行。总部在爱尔兰的全欧最著名的廉价航司瑞安航空提供价格低到离谱(都柏林到伦敦、曼彻斯特的机票价格低到惊人的20欧元以内,甚至比两边从市中心到机场的交通费用还要便宜),所以中午在都柏林突发奇想,傍晚便去伦敦塔桥看夕阳这样说走就走的旅行完全可行。我个人的旅行倾向是力图领略一个文明尽可能多的样貌而非浮光掠影般博采,但只要愿意,周游欧洲也并非难事。
最后要分享的一点生活的细节,是我的译诗。因为想要在留学生涯期间过得更加“诗意”,于是便以每天十几行的节奏翻译叶芝的抒情诗,四个月来几乎不曾间断。随着译诗的深入,从惊叹于绝妙深思的欣赏、叹息于深情虚付的扼腕,到言所不能言的五体投地、有时对多少过分的精英主义偏颇的不以为然,到最终夹杂着钦慕、热爱与共情,幻想着不可能实现的“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在四个月来,叶芝成为了我生命中无比重要的一个诗人,到了离开翡翠岛的日子做一整理,竟然已经翻译下了译稿累计有93页Word文档的60首诗歌,与友人就诗稿往来酬和的文稿也有了20篇。子曰:“不学诗,何以言。”有了诗灵相伴,我在交流生活里一直得以口齿噙香,对我身处的文明有了更多的理解与共情,更在诗灵加持下得蒙莫大的幸运。
斯莱戈,叶芝埋骨之所
毫无疑问,“人生天地间,性分各自足。”我的交流经验,只能代表我个人的体会与心得,也与爱尔兰独特的文化背景相关,而不同的个体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的交流,也一定会有各自不同的珍贵体会。但我相信总有一些东西是共通、也是我愿意分享的:全力以赴对待课业与学术,全情投入聆听所处文明的心跳,然后尽可能地感受多姿多彩的生活的各个侧面。倘使如此,短暂的交流生活一定将成为大学生活的一笔宝贵财富,帮助你发现世界,也发现你自己。
而在这段经历里,请永远怀抱一颗叶芝笔下的“fanatic heart”,去感受、去思考、去理解、去融入,最终如同鲁迅先生所言的那般:“比较既周,爰生自觉”。